第一章 五里亭武斗(2) (第2/2页)
。但这少年还是要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出口。
“庄先生的主意,就是家师的主意。”
燕小六一口气说完,然后挺直了胸口。腰间的剑柄也随之提高了。
这意义明显不过。
鬼刀陈这时看着张鹏。
“你刚才说,此事由你师弟一人作主?你只是陪着来?”
张鹏当然明白鬼刀陈话里的意思。他嘴角微笑,点头。
──也就是说,今天这里,只有一柄青城的剑会拔出鞘。
鬼刀陈再次打量眼前这少年。他当然听说过关于青城派的一切──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没听过。
“巴蜀无双”。那是鬼刀陈出生以前就挂起来的牌匾。
可是他不信。武林上这些名门大派,名气虽响亮,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积的。
──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。大家都是两手两腿的人。我这口刀,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几年练出来的。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。
──更何况面前是这个还没有断奶的小子。
鬼刀陈摩挲着双掌。
“所谓名门正派,都是听的多,真正有多强,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。”
在场不少人也都有这样的想法。大剑派的传说听得多了,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,倒没有亲眼见过。
──然而有胆量用身体去验证的,今天这里就只有一个人。
鬼刀陈的挑战意味已经非常明显。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敌的准备,反而在搔着头发,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响应。
他身后的张鹏,看见师弟如此,并没有表露半点担心,反倒是有些不耐烦的模样。
庄老爷子、麻八和其他人早就远远退开到亭子旁边。
鬼刀陈眼见燕小六似未准备对决。绿林出身的他,不打算再给对方机会。
“领教了。”
声音很小,也说得很快,只能仅仅听见,也不带一丝杀气。
但右手已经握住刀柄。
同时鬼刀陈的脑海里,已经在设定这式拔刀快斩之后的三种变化可能──但那柄长刀,只出鞘一半就停止了。
──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陈,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“快”。
亭子内外那两百余双平凡的眼睛,则更连那过程都看不见。
他们只看见结果:
鬼刀陈的长刀只离鞘一半,刃面就给一柄满布水纹的钢剑贯穿了,剑尖继而刺进鬼刀陈穿着棉袄背心的胸口里。长刀就是这样给钉在鬼刀陈自己的身体上,无法再出鞘半分。
握着那柄长剑的(本来应该说是“刺出这一剑的”,可是众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见那刺剑的动作),自然就是那个像农村少年的燕小六。
很少人留意到:在燕小六的身后,张鹏的左掌不知何时搭在师弟的右肩头。
鬼刀陈的脸真的白得像鬼。眼睛也像看见鬼一样呆瞪。
在场就只有这三个人知道,刚才发生的过程:
鬼刀陈右手搭在刀柄上。
燕小六的眼神,剎那间由羊变成狼。
鬼刀陈,长刀出鞘两寸。
燕小六,腰间长剑已经完全出鞘。
长刀,出鞘一尺。
长剑,刺击之势已成。
青城派剑术,基本中的最基本,入门剑法“风火剑”第三势,名唤“星追月”。
只是最简单的单手刺剑动作。但从踏地的左足,上至腿臀,到腰肢,到胸肩,到肘臂,到握剑的腕指──每一条该发动的肌肉都发动了。从下至上,从足趾到手指,每一重关节的活动,都把那积蓄的力量增幅并传递上去,最后完全贯注到剑尖上──此即为武门“气劲贯发”[h1]的秘窍。
而要做出这样高度协调的动作,燕小六的脑袋想也不用想。
──一个六年来每天风雨无间练习最少五百次,总计已经做过超过一百万次的动作,不需要再想。
燕小六目线所至,鼻尖、前足尖、剑尖,三尖相照。一条无形的直线,直指鬼刀陈咽喉。
这是“星追月”一式的首要目标。燕小六无数次朝空气中幻想的对手刺击,无数次与同门对剑练习,皆是如此瞄准,同样已经变成不用思考的习惯。
攻敌所必救。这原是颠扑不破的对战铁则。
──如果,对手真的堪称为“敌”的话。
所以,张鹏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头上。
因为这一拍,燕小六这未经思索的“星追月”剑势角度下沉了。
原来应该已经从鬼刀陈后颈透出的青城佩剑,贯入了鬼刀陈那柄刚拔到胸部高度的长刀,穿过刃面,钉进鬼刀陈胸口的羊皮棉袄里。
然后一切静止下来,就是其余所有人看见的结果。
鬼刀陈全身固然僵硬。可燕小六却也呆在当场,额头渗出点点冷汗。
这是十七岁的他,人生第一次挟着真正的敌意,向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剑。
──而且本来已经杀死了对方。
张鹏的手掌再在师弟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。
燕小六这才发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,猛地收剑。
青城剑在刀刃那个孔洞里抽出,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音。剑尖抽离时,也夹带抽出几丝棉絮。
被鬼刀陈鲜血染红的棉絮,在半空中飘飞。
亭子内众人瞧着那几丝飞絮,看得呆住了。
长剑拔离后,鬼刀陈才敢吸气。
剑尖透过棉袄,刺进了他胸膛两分,并没有伤及肺脏。
──要不是那柄长刀的阻隔,加上张鹏那一拍令剑劲稍为消解,鬼刀陈已经是鬼。
燕小六仔细检视那刺穿过钢刀的剑刃。确定剑身没有受损后,他松了一口气,还剑入鞘。
他的心脏还在怦怦乱跳,眼神带着不解,瞧向师兄。
张鹏知道师弟的疑问。
“这种等级的人,还没有资格死在青城派的剑下。”
鬼刀陈的长刀,呛啷堕地。
几乎亦在同时,亭子外头那两百人,手上的兵器也都纷纷掉落在泥泞的地上。
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。
──这些凡人,跟我们不是对等的。
小六看见这景象,终于明白师兄说这话的意思。
胸口渗着血红的鬼刀陈整个人趴到地上,头脸不敢抬起来看两个青城派剑士一眼。
他这一生再没有握过刀子。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下落。有传言说是出了家,也有说被仇家斩了。他在灌县山岭的那伙匪盗,也都散逃到别县去了。
一切全因为一个十七岁少年的一剑。
──这就是青城派。
甚至连请两位剑侠下山的庄老爷子也都惊得不敢说话──当一种力量太强太可怕时,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沾光的胆量。
张鹏和燕小六亦没有再跟他们说话。没有再说任何话的必要。
他们重新用布囊包好长剑,披上蓑衣,戴上竹笠,离开“五里望亭”,朝着来时的上山路回去。
亭子内外两百人目送这两个在雨中渐渐消失的背影。
两百双眼睛,犹如仰望神祇般虔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