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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现在,六根也不敢断定,他只是怀疑,只是按自个的猜想,给两个人做一个结局。

    这结局,做起来真叫个难。

    看见六根,尚立敏笑吟吟走过来:“回来了?”

    “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钱给了没?”

    “给了。”

    “夸你了没?”

    “夸了。”

    “咋夸的?”

    “没咋夸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人,没劲。手术呢,啥时做?”

    “就做。”

    “你中风了呀,问一句应两字儿,不能多说几句呀。”

    “不能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六根,我说你没事吧,咋一趟省城回来,呆成个木头了?”

    “木头。”

    “小方,小方你快来,六根疯了。一准是心疼羊,心疼出病来了。”

    等方励志闻声打树林里走出来,六根已木木地离开了沙梁子,走路的姿势木,袖手的姿势木,整个人都木。太阳更木。

    “死羊倌,懒得操心你哩。”尚立敏丢下一句,忙她的去了。方励志盯住六根背影,望了许久,忽然就想,这人,怕不是把魂丢在省城了吧?

    六根没丢魂,真的没丢。日头爷彻底退出沙漠的时候,他喂了果果,果果就是那条狗,枣花的狗。自打枣花住院后,这狗一直跟着他。这狗也是可怜得很,以前,老远里望见六根,就要扑过来,不吠也要吠几声,有时还要恶恶地扑上几扑。自打主人进了医院,一下听话了,瞅见六根,老早就摇尾巴,摇得那个欢,让六根猛一下就能想到自个。世上万物,原本都是个贱命,一没人疼,没人撑腰,立马就贱了,不只贱,也可怜,恓惶得很。

    六根心疼地捋了下果果的毛,果果瘦了,毛倒卷了起来。没办法,谁让它沦落到这地步哩。就如自己,命甚至比这条狗的还贱。

    乱想了一阵,六根起身瞅了瞅沙漠,狗日的沙漠,这阵儿倒静了,静得很,没风,也没啥景致,就是一个黑。

    黑好,黑好啊。六根叹着,往红木房子走。特意选择天黑,倒不是枣花安顿了的,他是心虚,咋就这么心虚哩。又不是做贼挖窟窿,虚个啥?六根不明白,真不明白,可就是心虚,没办法。只能选择天黑,天一黑,啥都遮了,掩了,就是有人想看,都看不着了。这么一想,六根的心稍稍有些踏实。果果在他脚下伴着,动物就是动物,它才不心虚哩,一看六根往红木房子那边走,果果甩着腿儿就跑到了前面。

    “吱呀”一声,门开了,红木门每次打开,都会这么“吱呀”响一声。不过今儿夜,它“吱呀”得有点让人心惊,就跟贼偷着进人家院门一样。妈妈日,咋又把自个想成贼了,呸,不吉利。我六根一辈子光明磊落,啥时往贼上靠过?呸,呸呸。

    六根呸着,脖子先探进了里面,院里静静的,一个声渣子也没。唉,能不静嘛,这长时间没人住,不静由不得。这么想着,他整个身子走进去。

    一走进去,六根心不那么虚了,也不那么慌了,凭啥?他闻见了一股气息,女人的气息,嘿嘿,不怕人笑话,六根心里是很想闻这股气息的,叫味儿也行,反正是女人的。每次打五道梁子那边过来,闻见顺风卷过去的女人味儿,他心里就踏实,踏实得很。好像这沙漠,并不孤单,并不空旷,有那味儿,沙漠一下就实腾了,心实,眼实,啥都实。反正,有女人在,他就实腾。六根爱上沙窝铺,跟女人有很大关系哩。按尚立敏她们的话说,就是心里有了人。嘿嘿,心里有了人!

    黑毛的那驴儿驮松香

    走上那个青阳道儿长

    听说我的心上人有了病

    哥哥我急得心抽风

    称了那个三斤沙冰糖

    我把我的心上人看上一场

    马儿啊拴在了转槽上

    鞭子呀那个挂在了腰上

    左脚我踩在了门槛上

    右脚我跨到了炕沿旁

    我问我的心上人啥疼哩

    啥也不疼就是想人哩

    恍惚间,六根又觉自己唱上了。其实没唱,这声音,一直就在红木房子四周飘着哩。飘了好些年,飘得它都跟红木房子一个颜色了。

    果果已房前房后的蹿了一圈,又跳回了六根脚底下。

    六根这才平定心气进了院。其实院门上的钥匙他一直有,枣花往医院送那天,就把钥匙给了他,让他有空进院看看,甭让小偷给进来了。六根心想,就你这院子,跟我那间破房房差不多,小偷能看上?还不够麻烦人家哩。

    六根心里乱想着,人已进了屋,就是平日枣花睡觉那间。这院共三间房,两间套着,一间放杂物,厨房在院外。六根对这里的一切,再是熟悉不过。不过今儿个,感觉却鲜鲜的,有那么一会儿,他甚至有种做主人的恍惚感,真带劲。

    点亮油灯,六根按枣花叮嘱的那样去找那个小木箱。枣花说,小木箱放在床下,一个大纸箱,里面塞满了破衣服,衣服拿掉,就能看见它。“它可是我的宝啊,六根,你可不敢乱翻。让你拿的东西在箱子最上头,一张报纸包着。记住了,那上面的钱,你只能动一半,另一半,还给我存着。音儿还要念一年,将来找工作,成家,都要花钱。我这辈子,啥都没给她挣下,就指望能供她把书念完,有份安稳的工作,能找个可靠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一提起音儿,枣花的话就没边没际,反把要安顿的事儿给忘了。也难怪,打小她就对音丫头好,日子久了,就眼母女一样。六根当时这么想。这阵儿,还这么想,不过想得已有几分勉强。

    头刚钻床底下,果果就扑了过来,逮着贼似的汪汪直叫。害得六根又爬出来:“果果,你个没良心的,刚到自个家,就翻脸不认人。”果果像是才认得六根,仔细地围着他嗅半天,才摇个尾巴出去了。六根二番又爬进去。这宝贝也藏的真是地方啊,放这么里,也不怕老鼠给咬掉。

    果然是个破纸箱子,六根费了好大劲,才将它拿出来,一看就是过去的老古董,以前装火柴的,那时候叫洋火,如今,早没这种纸箱了。这女人,一个破纸箱能用这么长时间,真会过日子。六根就这么胡乱想着,目的就是想把注意力尽量分散一下,不要太过于集中到这事上。这事可不是件小事,一个女人把她最最宝贝的东西交给你,让你翻腾,你说能是件小事?

    打开纸箱,油灯下映出的,真是破衣裳。奇怪得很,箱子虽放在最里头,又塞着破衣裳,居然没霉味。还清冽冽飘出一股淡香,女人就是女人,若要换上他,里面怕都长出毛了。六根这么嘲弄着自己,拿出衣裳细一看,就有点惊讶了。

    这衣裳居然不是女人的,一看就是那男人的,六根至今还记得,他来来往往在沙窝铺和冰草湾跑的那些个年,老郑头就穿这身衣裳。当时很体面的,怕是县上的干部都穿不起,老郑头居然穿着它在沙窝里种树,真让人心疼。六根对老郑头的不满,还是打这身衣裳开始的,没想,事过多年,人走了,衣裳却还干干净净放在这。

    六根有片刻的失神,这两个人,到底啥关系呢?莫不会真的如沙湾人传的那样,会是明铺暗盖的那种吧?哟嘿嘿,想不成,不敢想。这事儿,还是最好甭想。

    六根接着翻,外衣下面,是内衣,线裤线衣,还有一件马夹,六根也见过,在他正式到沙窝铺落脚时,老郑头就穿这马夹,还跟他喝过酒哩。你个老郑头,有福啊,城里有女人,沙窝里也有,甭说别的,单就给你把衣裳藏这么好,这么干净,你也该知足,该知足呀——

    果果又进来了,汪汪叫了两声,一看六根拿着老郑头的衣裳,扑上来就抢。这畜生,就跟他亲哩,活着时对他好,又摇头又摆尾的,死了,还是对他好。你瞅瞅它的样子,气人!

    六根还在犯酸,果果瞅准机会,猛一下叼了衣裳跑了。到院里,大约是记起了什么,突然就呜呜起来。那是狗在哭哩,狗这东西,哭起来,比人伤心哩,伤心。

    恍惚间,六根也觉自己眼里有了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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