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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东躲西藏的,容易?好在常八官有一张好嘴,硬是把没路的事给说出了一条路,丫头片子在地主家藏了一年,然后悄悄地,在算好的月份上送到了牛家。又暗中请了个牛鬼蛇神,在牛家走了一遭,沙湾村的人就听见,牛家要忌门,忌七七四十九天,远亲近邻的都不得进。四十九天过了,又说得请冥王星,还得七七四十九天。反正总是有理由,总是不能让外人进。怕人将来看出破绽,不敢给娃喂,也不敢让娃哭,等娃能抱出来见人了,真就跟几个月一般大。还好,没人嚼舌头。
沙窝铺就剩了枣花一人。常八官吆着牛车来到枣花这边,见她又比上回瘦了一圈,不高兴地说:“妹子,你咋说话不听哩,人活一辈子,不是掉几滴眼泪就能掉过去的。难肠事儿谁不遇,遇上了,就得把胸挺起来,把头抬起来,还得把肚子吃饱。你愁死了,娃交给谁?难道你就忍心拖累你哥嫂一辈子?”
这话起了作用,一提娃枣花就有了劲,接过常八官拿来的窝头,就着冷水就啃。
奇怪的是,那一天起,枣花心里突然没了怕,真的没了。黑里睡着睡着,她会突然翻起来,跑到这边的地窝子里,跑进来又坐不住,乱转上一会,就又往那窑跟前去。
天一亮,她就推着架子车,开始忙起来。这一次,她不是挖土,不是砍树,她在干一件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事,她要把沙窝铺恢复过来!
这一辈子,她就做了这一件事,她终于能欣慰了,沙窝铺在她手里,渐渐的,有了过去的影子。
红木房子是第二年秋季盖的,郑达远没丢下她,赶在冬季结束前回到了沙窝铺。后来枣花才知道,郑达远真是被逼无奈。龙九苗接他去,本来是要想法儿让他留在沙漠所的,谁知,省上要在窑街修矿,缺人手,郑达远就又到窑街修矿。也是在修矿的那些个日子,郑达远才发现,自己已离不开沙漠,离不开沙窝铺了。于是他又犯了一回错,在一次思想认识会上,他说他不反对修矿,但他反对不让人吃饱肚子,肚子吃不饱,修出来的矿也是欠产矿,将来怕是不出煤。这话立刻作为反动言论,得到狠批。于是他又被打回沙窝铺。气得叶子秋直骂:“他这哪是跟革命作对,简直是想死在沙窝铺!”
没有人听懂叶子秋这句话,包括年轻的龙九苗。听懂的怕只有郑达远,还有苦苦守候在沙漠里的牛枣花。
两个人这次见面,比想象中的要多情,要热烈,甚至,有点如饥似渴的味道。还没等押送他的工作人员离开,郑达远便跃出地窝子,跃过沙梁子,扑进了枣花的地窝子里。
经历了这么多事,两个人终于知道,他们要为自己争取了。那时候还不敢叫幸福,也不敢叫自由,只说是争取帮助。顽冥不化的郑达远需要争取牛枣花的帮助,扎根沙漠的牛枣花需要把这个顽固分子争取过来。这主意是常八官出的,常八官也是这样跟公社汇报的。公社书记顾不上这些,跟常八官说:“看紧点,要是胆敢给我争取出个狗崽子来,我拿你是问。”
“哪敢,他要是敢打铁姑娘的主意,我常八官找他算账!”
等回到沙窝铺,常八官就说:“白日谁做谁的,还是不能过那条线。夜里天黑,我看不见,但不能再弄下麻烦事儿。”
就这一句,露出馅了。常八官后来很后悔,为啥要多说那一句呢,不说不会把自己憋死。本来,生下玉音的事跟谁都瞒着,包括郑达远,没敢让他知道,也不能让知道。枣花这边更是铁定了主意不让郑达远知道,谁知,就这一句,让郑达远起疑心了。
“你说,说呀,他指的麻烦事儿,是啥?”
夜里,地窝子里,郑达远一遍遍问。枣花咬着嘴唇,就是不说。问急了,她恶上一句:“你还要不要争取帮助了,不想要,回去!”
郑达远就安稳了,他怕枣花真把他赶回去。安稳上一会,又耐不住,接着问:“是不是那次……”
“有说的没,没说的,出去干活去!”
事情真正露馅,还是因为苏娇娇。初秋时节,两个人正在堆防沙墙,所谓的防沙墙,就是把已经平整的大寨田重新挑成沟,隔十条沟,堆一堵墙。墙不高,也没法堆高,但能挡住黄沙。每十条沟挡一次,三道梁子这边的沙就少多了。这是郑达远想出的办法,后来证明,这法子行,在最初的几年里,确实管了不少用。
这天,苏娇娇来了,坐着牛车,抱着娃,跑来要钱了。娃她可以拉,拉扯娃耽搁掉的工分钱,姓郑的不能不出。姓郑的二次来沙漠,这都大半年了,居然一分钱也不往沙湾村送,装个没事人似的。我叫你装,再装,我给你把娃扔下,看钱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?
枣花三拦挡四拦挡,苏娇娇还是把话甩给了郑达远。苏娇娇真是个敢说敢做的女人,这种事儿,换上别的女人,打死也不敢。她敢!不但敢,还把话说得很绝:“我这是头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你若再装个辩不过,我把娃抱到省城去。”
郑达远哑了,牛枣花哑了,沙漠也哑了。天呀,真是有这么档子事!哑过之后,郑达远突地抱住头,蹲下了。
那一年,郑达远来回在沙窝铺和省城间跑了三趟,头两趟是常八官陪着去的,名义是看着他。后一趟,是郑达远偷着去的。先是闹离婚,后来见离婚闹不成,就跟叶子秋丢下一句话:“我是不回来了,死也要死在沙漠,日子,你看着过。”
然后,他就张罗着在沙窝铺盖房。盖房多难啊,难得几乎都让枣花动摇了,尤其是来自哥哥那边的压力,更是让她没了信心。牛根实骂她:“疯了,魔了,与其盖房,你还不如挖个坑,两个人跳进去埋掉算了。”可郑达远不死心,一根筋挑到头了,枣花刚一妥协,他便说:“这房,不是盖给你的,是盖给我女儿!”
“你女儿?”
“不管你恨也好,骂也好,女儿我迟早得要回来。我就不信,我郑达远等不来那一天。”谁知,他真就没等到那一天。
常八官真是个热心肠的人,若不是他,这红木房,怕是一辈子也盖不起来。他跟公社说:“姓郑的有了悔过表现,想在沙窝里扎根,赎一辈子罪。”
公社书记正头疼哩,想也没想便说:“那就让他扎。”
这话像上方宝剑,一下给常八官壮了胆,打发十几个社员,拉着红木椽子,苦了十天,终于盖起了这院沙漠里独一无二的房。
搬进红木房子那天,他们合着吃了顿饭,算是对过去生活的告别,也算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。这个时候,两人心里是没有恨的,只有深深的依恋。他们知道,往后的日子还很艰难,将来到底会发生什么,谁也难以预料。好在他们心中也没有太大的奢望,尤其枣花,她似乎已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。
月儿升起时,两人来到院中,那晚的月儿很美,月光柔柔的,洒满了小院,也温柔地抚摸在两人心上。那是两颗受伤的心啊,也是两颗被岁月折磨着的心。两人望着月,忽然无话,真的,那一刻,他们突然感觉语言是多余的,月儿替他们把啥都说了出来。枣花偎在郑达远怀里,脸贴着他的胸,贴得那样紧。郑达远也大着胆子,伸出手,轻轻抚着她的肩。
月儿真美。
风儿真柔。
后来他们说起了孩子,是郑达远先提起这话题的,枣花这次没回避,而是很像个小母亲似的给孩子描绘起了未来。一股蜜意漫上来,甜甜地滋润着他们的心。后来枣花说:“娃还没个名字哩。”郑达远脱口就道:“就叫月儿,她是月亮神的女儿。”